2013年10月8日 星期二
傅佩榮教授
九十六學年度台大新生入學演講
尼采
校長、諸位先進、諸位同道、各位親愛的同學，
我還在想要送給各位什麼禮物，我想到的是尼采的一個觀念，尼采是德國的哲學家，生平在1844到1900死後超過一百年，還能夠讓人類感到震撼的哲學家很少，尼采是其中之一，他在他的代表作《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》，用很少的篇幅提到一個觀念，就是人的精神有三種變化：第一變，變成駱駝；第二變，變成獅子；第三變，變成嬰兒。這麼簡單的三個詞，當然是種比喻。駱駝就是我們所說的「沙漠之舟」，背著沈重的包袱，可以忍耐各種考驗跟挑戰。我在台北街頭經常看到許多學生背著書包，有的背兩個書包，我立刻想到單峰駱駝和雙峰駱駝。在各位中學時代就是駱駝的階段，進入大學，開始的時候，也不要忘記你必須先接受各種考驗。什麼叫做駱駝呢？依尼采的說法，駱駝就是聽別人跟你說你應該如何，你應該如何。從小到大，同學們都是聽父母跟老師對你們說：你應該如何，你應該如何。我們校長剛剛還在說你應該如何，要四不（註1），這就是代表你還是駱駝。
什麼叫獅子呢？獅子就是跟自己說：我要如何，我要如何，希望同學從台大畢業的時候，可以成為尼采所謂的「獅子」，從別人告訴你應該如何，轉變成為你跟自己說「我要如何」。「我要如何」代表什麼？就是主動。人生的第一個重要的轉捩點，就是「從被動變成主動」，我們的一生，大部分是被動的、被要求的，到成年也是一樣。我有個朋友，半夜開車，遠遠看到紅燈亮了，他想半夜嘛，沒有人，連一隻貓都沒有，他就開過去了。開過去之後，後面警車追過來了，警察藏在樹後，他沒發現。警察把他攔下來之後，過來問他：「你剛才沒看到紅燈嗎？」他說：「看到了！」警察又問：「你不知道紅燈要停車嗎？」他說：「知道！」，「那你為什麼沒有停呢？」他說：「因為我沒看到你啊！」
通常我們都是被約束、被規範的，看到警察當然停車，那麼為什麼你不能主動來遵守規範呢？不要以為只有我們如此，美國人也一樣。有一次，我看到一篇美國報導，看得心驚膽戰，他們做了一項調查，問了很多老百姓一個問題：「如果可以隱形的話，你要做什麼？」現在醫藥非常發達，總有一天一顆藥丸吃下去隱形了，不見了，沒人看到我了，這時候你要做什麼事？接受美國訪問的民眾居然高達百分之八十都說要搶銀行。這說明什麼，滿街都是強盜，那為什麼沒有搶呢？有警察、有保全還有針孔攝影機，一定被抓。如果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都要靠外在的規範，被動的來守規矩的話，這個世界恐怕不容易讓我們樂觀，但是這種情況是現在才有的嗎？古代也一樣在柏拉圖的對話錄裏面，理想國的第二篇，特別談到一個故事，他說利迪亞（Lydya）國的國王是誰呢？該傑士（Gyges），該傑士怎麼會變成國王呢？他有一個祖先本來是牧羊人，有一天，忽然地震了，山崩了，他牧羊的地方塌陷下去了，他到底下找到一個棺木，裡面有一個骷髏，手上戴著一個戒指，魔戒就是從這裡來的。他把戒指拿下來戴在手上，無意中把戒面轉向自己，就隱形不見了，別人看不到他了；他再把戒面轉回來，又出現了！他做了什麼事？他就把國王謀殺了，自己當國王。古代也是一樣，只要給你自由，讓你可以不要負責任，為所欲為，無所限制，如果一個人的限制不能由內而發，不能從被動變成主動，他的生命根本毫無價值可言，他只是一個生物而已，但他是一個人，這個人怎麼肯定自己的人性呢？就在於能夠主動面對自己。
我們從小唸論語，現在兩岸都開始國學熱，論語裡面有段話兩千年爭議不休，需要重新理解，就是《顏淵篇》的第一章：顏淵問仁，子曰：「克己復禮為仁」。這句話怎麼解釋，兩千多年爭議不休，不要說現在，朱熹也是這樣子解釋，把克己復禮分為兩半，克制自己的慾望來實踐禮的規範。這說法有問題，為什麼有問題？因為孔子因材施教，顏淵是孔子學生裡面最沒有欲望的，不要說孔子知道，說他一簞食、一瓢飲，在陋巷。莊子也知道啊，莊子裡面有一篇，顏淵很想去幫助別的國家，孔子說：「你還不夠」。顏淵說：「怎樣做才夠呢？」「好好修練」，到最後還是不夠，顏淵說：「您認為我怎麼樣才夠？才能畢業呢？」，孔子說：「你要守齋。」，顏淵說：「老師！我家很窮，三個月沒有吃肉，沒喝酒了，您還叫我守齋」。孔子說：「我要你守的不是這個齋，是守心齋，內心要守齋。」，這是道家嘛。（註2）
從莊子的話也知道，天下沒有人不知道顏淵很窮，毫無慾望可言，還短命死掉了，所以，孔子回答顏淵的時候就絕不可能跟他說：「你要克制欲望。」如果這樣說的話，跟因材施教對不上。這句話怎麼解釋？「克己復禮」四個字只能解釋為「能夠自己作主，去實踐禮的規範，就是人生的正路。」，為什麼？為什麼我這樣解釋？因為孔子講的整段話，我把它唸下來「顏淵問仁，子曰：『克己復禮為仁，一日克己復禮，天下歸仁焉，為仁由己，而由人乎哉？』」就這麼簡單，為什麼不把後面唸完畢呢？你要走上人生的正路是靠自己，難道要靠別人嗎？從後面就知道前面講的「克己復禮」是「能夠自己作主，去實踐禮的規範」。我們這一生不就是希望達到這個目的嗎？能夠自己做主去過這一生，去實踐該做的事。
我們常常會說孔子的偉大，他那一點偉大？我當老師，很清楚孔子的偉大，因為孔子說了八個字「學而不厭，誨人不倦」，我們把它講成學不厭，教不倦，雖然我在台大三度被選為優良教師，還沒有當過傑出教師，我很慚愧，因為我「學就厭，教就倦」，我們老師私底下也是一樣的，「又開學了」，聽到颱風的消息比學生還興奮呢？所以我崇拜孔子，因為他做到了而我們做不到，他把這種壓力變成他主動的力量，所以人生就在於化被動為主動，各位同學上了台大就要記得，你能否在四年之內做到這點，把被動化為主動，你這一生就會有不一樣的發展，這是第一個跟各位共勉的：從駱駝變成獅子。
那什麼叫做嬰兒呢？我們剛剛前面講過兩句話，駱駝就是聽別人告訴你，你應該如何，你應該如何。獅子就是跟自己說我要如何，我要如何，那什麼是嬰兒呢？嬰兒就很簡單說「我是」、「I am」、「我是」，「我是」代表什麼？我接受我的現狀，從頭開始，生命要準備重新出發，簡單說來，就是肯定現在的生命。對各位同學來說，「現在」這兩個字代表四年，我在唸台大，那個四年叫做現在。現在不是當下這一剎那，講當下這一剎那就沒有現在了，你剛剛講完就過去了，你要活在現在，活在當下，珍惜你現在所有的一切。
我在美國唸書的時候，有一件事情印象深刻，我在耶魯大學，有一位電機系的同學，身上整天背著一個書包，上面寫四個字「建國中學」，我很好奇，我說：「你到耶魯唸博士了，為什麼還背一個中學的書包呢？」他說：「你不知道，我這一生，最得意的就是在建中的三年，背這樣的書包，一到街上，所有的人都看你，過馬路可以橫著走！」我聽了當然很感慨，因為我不是唸建中的，每一個人都有選擇生活的自由。有一天，我在校園看到他倉惶失措，滿頭大汗，我問他怎麼回事？他說：「書包掉了」。到了美國唸博士班，還緊抱著中學書包不放，就像各位上了台大，還拿著小學的奬狀不放一樣，過去就過去了，人生不能重來，你只能把握現在，所以這說明什麼？你面對現在的挑戰，你可以把過去的經驗，跟將來的憧憬加在一起，增強你現在的力量。
我看到年輕的學生，難免想到在美國唸書的經驗。我在美國四年，每天讀書十二小時以上，為什麼？不這樣唸不能畢業，每天十二小時，那種生活是非人的生活，但是心裡想：再怎麼痛苦，再怎麼努力，最後還是會畢業，不能畢業就崩潰，沒有第三條路。年輕的時候有這樣的勇氣，就往前努力奮鬥。我在美國唸書，壓力真的很大，因為我們的母語是中文，英文是學來的，我們學哲學，一天到晚寫報告，都用英文寫，怎麼寫得過同學呢？在美國上課一定要講話，不講話代表你沒唸書，或者你聽不懂，但是講話誰不會呢？講中文，誰怕誰，講英文，誰都怕，一講就覺得怪怪的，這好像不太是我的意思，這個詞重覆好幾遍，是不是要換個詞？我在美國用得最多的字典，不是一般的字典，是同義字字典，你這個字要換一個意思來講吧！老講這個字，代表你字彙不夠，所以我在美國唸書開始很委屈，上課三個星期一句話都沒說，「是不能也，非不為也」十五個同學每一個人都表現給老師看，那裏有我們說話的機會呢？我們想說的時候，別人就搶過去了，絕對沒有人讓步的，絕對沒有人客氣，情況非常危險。到第四個星期才遇到轉機，出現了奇蹟。什麼叫奇蹟？當你準備好的時候，所出現的機會就是奇蹟。
第四個星期上課的時候，教授進來坐下，第一句話就問今天要討論的材料，有一本書叫什麼名字，這本書有誰看過？這是很簡單的問題，我立刻舉手，卻發現全班只有我一個舉手，同學一個個瞪著我，好像很生氣的樣子，我心裏想，幹嘛生氣，唸書有錯嗎？後來才知道同學們為什麼生氣，因為這本書在圖書館只有一本，被我借走了。這不是僥倖，也不是一種非法的手段，1980年電腦還不是很普遍，圖書館的書都要去書架上查，這本書放錯位置，差了三格，全校沒有人找得到，教授也找不到，被我找到。我合法借出來唸了幾個星期，沒想到上課的時候，機會來了，我舉手，老師也不相信，他說：「你上課沒講過話，怎麼可能看過這本書呢？」，我說：「我真的看過！」他說：「好，給你十分鐘，把這本書內容介紹一遍。」我的機會來了。
同學們英文比我好，好到什麼程度呢？我舉個例子，你就知道不要跟別人比母語。有位從愛爾蘭來的同學，英文特別好，他平常對我很照顧，有時候我不知道要開會、老師召見學生，他都會提醒我。有一天，他跟我說：「我最近寫了一首詩，你要看嗎？」我心裏想：我那有時間看你的詩呢？書都看不完，但因為他對我那麼照顧，我不能那麼無禮，別人好意借你看看詩，你就說：「拿來看吧！」我心裏想大概是Sonnet（商籟體）的詩吧！十四行最多吧！兩頁吧！他拿來一疊，他說：「這首詩兩千行」我立刻道歉，說我沒有時間看。我怎麼跟他比英文呢？他從愛爾蘭到美國唸書，一個週末想家的時候，拿起筆來就寫兩千行英文詩，我哭都來不及。但是我在美國唸書很奇怪，沒有自卑感，為什麼？為什麼沒有自卑呢？用功嘛，勤能補拙，沒有什麼其他辦法，就是用功，每天十二小時。
我就靠這一次起來跟教授說我唸書的心得，聽完我的說法，教授只說一句話，他說：「我教書十幾年，沒見過這麼用功的學生」。我們到美國唸書是外國人，能讓美國老師肯定你是用功的學生，實在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，但是我並沒有鬆懈，我在宿舍裏面還是每天讀書十二小時以上，到後來，宿舍裏面每一個見到我的同學都問：「你什麼時候崩潰？」唸書會崩潰的，我們沒有槍，也會拿刀，太可怕了！別人看你這樣唸書，他睡覺的時候，你還在唸，他起床的時候，你已經在唸，他不知道你什麼時候睡覺。他說：「你從那裏來的，怎麼那麼用功呢？」我說：「我從一個偉大的國家來的，叫做台灣。」他說：「台灣有什麼特別？」我說：「台灣有個偉大的制度，叫做聯考」在聯考的壓力下，我們從中學時代就養成堅忍不拔的毅力。
各位同學，記得你們中學六年嗎？你這麼辛苦是為了什麼？是為了上台大嗎？這是一個階段性的目標，你這麼辛苦是為了什麼？為了造就你自己。唸台大只是個過程，你將來還有更長的路要走，但是你年輕的時候，各位同學能上台大，一定代表你在中學六年，曾經約束自己，曾經下定決心努力奮鬥，放棄了許許多多的娛樂，但是現在不要忘記上台大絕不是由你玩四年，上台大是不同的開始，讓你得到不同的快樂－學習的快樂。
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學習的經驗，我既然是耶魯畢業的，常常會提到我在耶魯的一種心得。有一年耶魯大學的校長，在學生入學的時候，跟今天這樣的場合，只說三句話，他說：「各位到學校來要做三件事，第一，來學習；第二，要理解你所學的；第三，要品味你所理解的。To learn ,to understand, and to enjoy 要學習，要理解，還要享受」學習是一種快樂，你要能夠從裏面得到快樂，就要活在當下，這四年之內希望你少打工，少分心，要記得四年有個目標－脫胎換骨，四年之後，你才能跟自己說我準備好了，我可以成為第一流大學的學生。在台灣唸台大如果還沒有第一流大學生的自信，那你還有什麼希望呢？不要管別人唸什麼學校，世界排名前一百大、前十大又如何，重要的是你在台大唸書，台大對你來說就是一切。
我自己中學唸什麼學校，我唸一個私立學校叫做恒毅中學，在新莊。很多人問我：「傅教授！台灣最好的中學是那一所？」我說：「你問我嗎？我只唸過一個，一個就是最好的，沒有比較的，就是恒毅中學。」所有人都笑。我說：「你問我，我只能這樣回答，我絕不會告訴你某一個明星學校是最好的學校。」因為升學率並不代表學校是好還是不好，學校好不好還有很多其他的指標。重要的是你在唸什麼學校，而不是這個學校好不好；重要的不是你今天入學的時候有什麼表現，而是你畢業的時候有什麼樣的準備。台大之所以為台大，絕不只是招收到最好的學生而已，而是能夠經過四年之後，讓學生畢業的時候在世界上可以做第一流的競爭者，你不能做到這一步，台大有什麼意義呢？這是我們談到第二個，要能夠肯定當下的生命。
第三個就是要設法在唸大學的時候增加你的通識，我認為要以人文為主，沒什麼好考慮的，就是以人文為主。哈佛大學、耶魯大學都有核心課程，內容全部是以人文為主。我在美國唸書的時候，有個同學是化學系的，博士班的學生，經常跟我抱怨，說他在美國耶魯唸書唸的不快樂，我們是同學，常常在一起聊天，就問他為什麼不快樂？他說因為我唸化學系，我的指導教授有十幾個研究生，每到星期三下午叫做小週末，小週末的時候，教授帶著十幾個研究生，喝下午茶、喝咖啡，只有一個原則：什麼都可以談，就是不能談化學，為什麼？化學系的人聽到化學已經受不了了，讓我喘一口氣吧！give me a break ，所以禮拜三下午什麼都談，就是不談化學。但台灣去的學生糟糕了，因為他唸化學系，除了化學什麼都不懂，所以一到星期三下午就沒話說，別人問他說：「你不是台灣來的嗎？」那時候，大家都認為：「台灣是自由中國，不是有五千年文化嗎？可是看你的樣子好像沒什麼文化嘛。」
外國人最喜歡問什麼呢？你們華人以前有什麼觀念？你們怎麼看待男女關係？怎麼看待家庭關係？怎麼看待各種古代的東西？但是你唸化學，你什麼時候想過這些呢？這種文學的東西根本就毫不在乎，到美國才發現，別人對你有興趣，不是因為你唸化學，而是因為你後面有文化，你後面沒有文化的話，誰在乎你呢？這個世界上跟你一樣優秀的人比比皆是，每一年都有很多人，但是如果你有文化做資源的話，那個力量是幾千年的傳統。
我聽到這樣的抱怨，基於同學友誼，我就幫他忙吧！拿一張紙畫一個八卦，先天八卦圖，就跟他解釋，中國老祖先就用八個符號，代表八種自然界的現象，再延伸下去有無窮的象徵意義，那八個呢？乾、坤、震、艮、離、坎、兌、巽。代表天、地、雷、山、火、水、澤、風八個，跟他講解這八個各自的位置、有什麼作用，八卦太重要了。這幾年台灣最流行的是什麼？全世界也在流行韓流，韓國的電影、電視，各位知道韓國的國旗嗎？韓國的國旗就是我們的八卦選四個卦，上有天、下有地、左邊太陽、右邊月亮，叫天地日月，但是韓國為什麼分為南北韓呢？因為他國旗只有四個卦。
所以我跟這個同學畫個八卦跟他解釋之後，他聽懂了。隔一個星期三，喝下午茶的時候，他就影印了好幾份，發給老師跟每個同學，每一個人都看不懂，都對他非常尊敬，光靠這個八卦圖就可以讓外國人佩服了。他就開始講解，講了三十分鐘，大家都覺得太了不起了，真是令人羨慕，就問他說：「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呢？」他說：「大概五千多年前吧！」外國人更佩服了！因為，五千多年前，他們的祖先還在玩泰山的遊戲，這叫做「文化」。我們身為第一流大學的學生，跟世界各國的學生來往，能夠有點自信，因為有文化，別人也一樣。
我在美國唸書，第一年在宿舍裏面，來了一位希臘人，從雅典來的。各位可以想像我們學哲學的人，聽到雅典兩個字眼睛就一亮，因為雅典有誰呢？蘇格拉底、柏拉圖、亞里斯多德，我看到雅典來的同學跟我同寢室，很興奮跟他聊天，因為他長得確實很像希臘的很多雕像。我就跟他說，我們來談談柏拉圖吧！他嚇一跳，他說柏拉圖我聽過，他幹什麼的。並不是雅典來的就懂柏拉圖。但是全世界的人聽到「雅典」就想到柏拉圖。他是數學系的，他說：「我知道柏拉圖的名字，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。」我聽了很失望！同學們將來出國到全世界各地，別人知道你從台灣來的，也一樣的問你，你從台灣來的，你是什麼文化？中華文化。好，跟你請教老子，你知道老子是誰嗎？
我有一個朋友叫做楊照，主持電台節目，有一次，在訪問我的休息時間，跟我講一段故事。大陸上有一家跨國公司，從台灣找了一位女性工作人員到大陸去，那家公司裏面招聘的人大部份是留美和大陸本地人才，台灣去的就這位小姐，個子小小的，別人不太在乎她，大陸上人多。一直到有一天，美國總公司傳來一份電報，請你們趕快收集一下李耳的資料，李耳是誰？這些大陸上的幹部們個個面面相覷說：「李耳是誰呢？」台灣去的小姐說：「李耳就是老子。」所有人才對她刮目相看，問她說：「你怎麼知道呢？」「我們中學就唸過了。」
同學們千萬不要以為你們以前所唸過的是沒有用的，你們所唸過的，是很有用的。我上星期才從大陸回來，在大陸講學四十天，他們正在國學熱，但是現在所熱的程度只是表面而已，幾個人寫寫心得就全國瘋狂。我去的時候跟他們談儒家、談道家，他們聽了之後都覺得很有道理。我去年在大陸六所大學巡迴演講，復旦大學、浙江大學、北京大學、北京師範大學、中國人民大學、清華大學，都是大陸前十名的學校，演講的時候，他們的同學年齡跟各位差不多，都非常的專注，為什麼？我談的是孔孟老莊的思想，他們對自己老祖先的思想開始有興趣了，他們有一種文化的鄉愁，所謂國學的狂熱，為什麼？因為中間有斷層，叫做文革。很多人就問我：台灣有沒有國學熱？我說台灣沒有國學熱。因為台灣的國學從來沒有斷層，同學們中學都在唸一些文化基本教材，要考試，有誰喜歡要考試的東西呢？畢業之後就放在一邊了。很久很久以前，我女兒唸高一的時候，開學一個星期就回家抱怨，孟子怎麼那麼喜歡講話呢？他一講話我就要背。但是各位同學，當時以為是辛苦，以為是壓力，現在回想起來才知道是福氣，能夠有機會學習自己的傳統。
很多人到台大來都不了解一件事，哪一件事？台大有傅鐘，台大有傅園，為什麼那麼大的一個大學，要用傅斯年校長的姓來作為鐘、作為園的名字呢？他當校長其實只當了一年多，後面有多少校長可以當八年、十年的，那為什麼就以傅校長一個人來作為象徵呢？當然是一個時代的特色，但有一點不能忘記，他當校長的時候規定，（那時候沒有什麼校務會議，一點也不民主，校長說了就算）他規定什麼？學校的學生必修兩門課，第一個孟子，第二個史記，學生們只好起來唸，那時候很窮，冬天的時候，很多流亡的學生，冷的要命，就起來唸「我善養吾浩然之氣」，唸的時候就不冷了，從內在可以發電，至於外在的生活就不太在意，知道人生有更高的目標值得奮鬥，你沒有經過奮鬥，你沒有經過掙扎、煎熬，怎麼可能成長呢？所以他後來受到很多人的懷念，他是有特色的。
當時台大的升等也還沒有上軌道，很不合理，傅校長就到各個班上聽課，有一次他到一個化學系教授的班上，別人說：「你又不懂化學，你學歷史的，你聽什麼？」他說：「我聽不懂，但是我看老師的樣子是不是很認真，是不是很認真回答學生的問題，我不懂化學，我至少知道老師的表現吧！他是心不在焉，毫不在乎，還是如何？」這傅校長到很多班上去聽，到了升等的時候，有人反對，他說：「我聽過這個教授的上課，很認真，你應該讓他升等。」當時的校風不一樣，現在通通上軌道了，大家按規矩來，但是，各位同學你們的責任是一樣的，就是把書唸好，設法能夠在四年之內變化氣質，建立自己的風格。
大學生活的內容很豐富，一般分做三方面：第一是課業，第二是社團，第三是交友。同學們要妥善分配，西方出一本書叫做《如何唸大學》我只是把裡面的觀念跟各位分享。哈佛大學有位教授費了好多年的時間研究，哈佛大學為什麼成為哈佛大學？他說：「哈佛大學的學生，每上課一小時，回家唸書、複習、預習準備，二點五小時。」我在台大教書那麼多年了，到今天已經超過三十年了，我跟學生的約定是「你上課一小時，回家複習一小時」我不敢讓你們做哈佛大學的學生，為什麼？你們選的課隨便一算都是十七、八小時，哈佛大學的學生選課很少超過十二小時，為什麼？讓你充分消化，讓你充分理解，所以他上課一小時，回家唸書二點五小時，他上課十二小時，回家唸書三十小時，每週上課十二小時，唸書三十小時，四十二個小時唸書，所以成為哈佛大學。
我常問我的學生們，你上完課之後有沒有複習？（很少）。下星期上課的時候，原封不動筆記帶來了，像張白紙一樣，到考試的時候再拼命地準備。同學們也可以做個測驗，兩、三年前美國有一所學校做過的實驗，我建議台大將來也可以做這個實驗。放暑假開始一個月之後，學校緊急通知各班第一名同學回到學校，這些學生玩瘋了，聽到學校通知，趕快跑回來，以為又有什麼好事，結果坐下來把上次期末考的題目重考一遍，最後發現沒有一個人及格！太誇張了吧！
我自己年輕的時候也不用功，辦很多社團活動，但是我真的唸書，真的覺悟是在美國的四年，那時候才發現說人的生命啊！你如果錯過任何一個階段，都是不能補救，不能挽回的，當然你可以說我學到很多教訓，以後設法好好去加倍的努力，但是你有沒有想過，你加倍的努力，恐怕身體也吃不消。所以唸書要有計畫，你不要每一科都想拿第一了，這是大學，不是中學，大學裡每一科都拿第一會被人嘲笑：「這個人還在唸中學嗎？」你有社團活動，發展自己的興趣，跟別的同學志同道合的，好好的在裡面培養領導的能力，培養合群的方法，還有交朋友。
大學時代是交朋友重要的階段，因為這時候沒有什麼社會上複雜的利害關係，大家志趣比較接近，所以你要合理的分配自己的時間，但絕不要忘記四年轉瞬即逝，今年是二００七年，我們今天在這邊談話，四年很快就過了，二０一一年的時候，各位同學就將畢業進入社會，你準備好了嗎？你有足夠的價值觀嗎？你知道人生的方向何在嗎？人生有什麼意義嗎？你在大學時代如果沒有想清楚的話，你永遠都不容易想清楚了，因為大學時代，你思考這些問題可以整夜不睡覺，可以跟同學整夜討論，你有問題的時候，圖書館這麼多書，學校這麼多老師。我在耶魯大學唸書最感動的是什麼？一個老教授下課的時候，想從教室走回研究室，至少半個小時，為什麼？學生圍住不讓他走，沒把話說清楚，不讓你回研究室，好學啊！每一個人都問，你上課講這句話什麼意思？教授只好回答說：「饒了我吧！下次上課再說吧！」我親眼看到老教授慢慢走，學生團團圍住不讓他走。我們台灣大學也有研究室時間，在美國大學的研究室時間你要排隊登記啊！冬天的時候下大雪，學生們就排在教授的研究室外面，排不下就排到研究室外面，戴著雪帽，甚至有的撐著傘，等著跟老師見面，多久呢？為了十分鐘，也要慢慢排隊等候。你看到那種場面，就覺得學問的莊嚴，學問的神聖啊！但是我們在台大，當教授的人很少被學生包圍過，研究室也空空的，學生說要來又不見了，最多的問題是什麼？學生有各種問題出現的時候才來找老師，已經來不及了。
兩年前我碰到一個學生，他選我的西洋哲學史，是必修課，期中考沒來，怎麼畢業呢？怎麼及格呢？我就問助教，學生為什麼沒有考試？助教說一句話我就閉嘴了，助教說：「他有憂鬱症。」我就不敢講話。我們在學校聽到有人有憂鬱症的話，都不敢說話了，因為誰說話，他若出了事，就叫做「駱駝背上最後一根稻草」，我們不問他以前發生了什麼事，只問誰說了最後一句話，誰？你說的你就負責，所以我聽到學生有憂鬱症，一句話都不敢講，只能說算了，不要管他了。結果第二個星期，上課以前，有人敲門，我一看，一個女學生進來，神容憔悴，我問她什麼事，她說：「老師，我給你看假條。」我一看，重度憂鬱症，我立刻從書架上抽一本書，問她什麼名字，她嚇一跳，本來以為我要駡她的，忽然看我好像很友善，就跟我講名字，我就簽名送她一本書。我平常不送書給學生的，因為學生太多了，她喜出望外的跑掉了，我就不管這個事了。隔了一個星期，上完課，一個學生跑到我前面說：「老師我要補考」，我說：「為什麼補考？」她說：「上次我請假」我一看果然是她，就說好啊，去補考，就不另外扣分了。一年下來，我因為寫過她的名字，助教改完分數，我就看一下分數，我看到她的分數平均九十分，我對台大的學生有憂鬱症，只能用這種方式，你可不要騙我說你有憂鬱症，要我送書給你。
我們在一個學校，叫做一個團體。你要讓它親密，你可以很親密；你要讓它疏遠，可以幾年之內沒有見過這個老師，沒聽過這個老師，全看你自己。你們是過客，我們老師是歸人，從台大離開了，就準備接受生命最後一關，你們要把握機會，你們如果在四年之內不能好好利用台大的老師們、台大的圖書館、各種資源，這是你自己浪費機會、錯過了機會。所以，今天我代表老師們跟各位同學談這些話，我給予你們的觀念就是尼采的精神有三種變化：第一變變成駱駝，代表你要有駱駝的精神，忍耐、用功、奮鬥。把傳統的包袱接過來，繼續傳承下去，當然還要承先啟後、溫故知新。第二個變成獅子，希望你們畢業的時候，每一個人都可以說我要做什麼，做我自己要的，這是我的主動的生命，我自己負責。再進一步呢，要能夠活在當下，我就是我現在的生命，如果我今天不能快樂，我將來怎麼可能快樂呢？我的生命就是當下，這四年好好把握住，然後呢？利用在大學的機會，台大有文學院，有法學院，這種文法方面的學院、藝術方面的學院，是非常難得的機會，你可以從裡面得到人文的資源，其它學院各有各的任務，不用我再介紹了，都非常的熱門，非常的好，我今天就把這幾個觀念跟各位同學分享，謝謝各位。
註1：四不（1）考試不作弊（2）作業不要抄襲（3）在教室不要喧鬧（4）腳踏車不要亂停
註2：莊子《人間世》：顏回見仲尼，請行。曰：「悉之？」曰：「將之衛。」曰：「悉為焉？」曰：「回聞衛君，其年壯，其行獨，輕用其國，而不見其過。輕用民死，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。民其無如矣。回嘗聞之夫子曰：『治國去之，亂國就之，醫門多疾，願以所聞思其則，庶幾其國有廖乎！」
仲尼曰：「譆，若殆往而刑耳。夫道不欲雜，雜則多，多則擾，擾則憂，憂而不救。古之至人，先存諸己，而後存諸人。所存於己者未定，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！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，而知之所為出乎哉？德蕩乎名，知出乎爭。名也者，相札也；知也者，爭之器也。二者凶器，非所以盡行也。且德厚信矼，未達人氣，名聞不爭，未達人心。而彊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，是以人惡有其美也，命之曰菑人。菑人者，人必反菑之，若殆為人菑夫！且苟為悅賢而惡不肖，惡用而求有以異？若唯無詔，王公必將乘人而鬥其捷。而目將熒之，而色將平之，口將營之，容將形之，心且成之。是以火救火，以水救水，名之曰益多。順始無窮，若殆以不信厚言，必死於暴人之前矣！
且昔者桀殺關龍逢，紂殺王子比干，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，以下拂其上者也，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，是好名者也。且昔者堯攻叢枝、胥敖，禹攻有扈，國為虛厲，身為刑戮，其用兵不止，其求實無已。是皆求名實者也，而獨不聞之乎？名實者，聖人之所不能勝也，而況若乎！雖然，若必有以也，嘗以語我來！」
顏回曰：「端而虛，勉而一，則可乎？」
曰：「惡，惡可。夫以陽為充孔揚采色不定，常人之所不違，因案人之所感，以求容與其心，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，而況大德乎，將執而不化，外合而內不訾，其庸詎可乎？」
「然則我內直而外曲，成而上比，內直者與天為徒，與天為徒者，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，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，蘄乎而人不善之邪？若然者，人謂之童子，是之謂與天為徒，外曲者，與人之為徒也，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，人皆為之，吾敢不為邪，為人之所為者，人亦無庛焉，是之謂與人為徒，成而上比者，與古為徒，其言雖教，謫之實也，古之有也，非吾有也，若然者，雖直不為病，是之謂與古為徒，若是則可乎？」
顏回曰：吾無以進矣，敢問其方？仲尼曰：齋，吾將語若。有而為之，其易邪？易之者，皞天不宜。
顏回曰：回之家貧，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，若此則可以為齋乎？曰：是祭祀之齋，非心齋也。回曰：敢問心齋？
仲尼曰：若一志無聽之以耳，而聽之以心，無聽之以心，而聽之以氣，聽止於耳，心止於符，氣也者，虛而待物者也，唯道集虛，虛者心齋也。
九十六學年度台大新生入學演講
校長、諸位先進、諸位同道、各位親愛的同學，
我還在想要送給各位什麼禮物，我想到的是尼采的一個觀念，尼采是德國的哲學家，生平在1844到1900死後超過一百年，還能夠讓人類感到震撼的哲學家很少，尼采是其中之一，他在他的代表作《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》，用很少的篇幅提到一個觀念，就是人的精神有三種變化：第一變，變成駱駝；第二變，變成獅子；第三變，變成嬰兒。這麼簡單的三個詞，當然是種比喻。駱駝就是我們所說的「沙漠之舟」，背著沈重的包袱，可以忍耐各種考驗跟挑戰。我在台北街頭經常看到許多學生背著書包，有的背兩個書包，我立刻想到單峰駱駝和雙峰駱駝。在各位中學時代就是駱駝的階段，進入大學，開始的時候，也不要忘記你必須先接受各種考驗。什麼叫做駱駝呢？依尼采的說法，駱駝就是聽別人跟你說你應該如何，你應該如何。從小到大，同學們都是聽父母跟老師對你們說：你應該如何，你應該如何。我們校長剛剛還在說你應該如何，要四不（註1），這就是代表你還是駱駝。
什麼叫獅子呢？獅子就是跟自己說：我要如何，我要如何，希望同學從台大畢業的時候，可以成為尼采所謂的「獅子」，從別人告訴你應該如何，轉變成為你跟自己說「我要如何」。「我要如何」代表什麼？就是主動。人生的第一個重要的轉捩點，就是「從被動變成主動」，我們的一生，大部分是被動的、被要求的，到成年也是一樣。我有個朋友，半夜開車，遠遠看到紅燈亮了，他想半夜嘛，沒有人，連一隻貓都沒有，他就開過去了。開過去之後，後面警車追過來了，警察藏在樹後，他沒發現。警察把他攔下來之後，過來問他：「你剛才沒看到紅燈嗎？」他說：「看到了！」警察又問：「你不知道紅燈要停車嗎？」他說：「知道！」，「那你為什麼沒有停呢？」他說：「因為我沒看到你啊！」
通常我們都是被約束、被規範的，看到警察當然停車，那麼為什麼你不能主動來遵守規範呢？不要以為只有我們如此，美國人也一樣。有一次，我看到一篇美國報導，看得心驚膽戰，他們做了一項調查，問了很多老百姓一個問題：「如果可以隱形的話，你要做什麼？」現在醫藥非常發達，總有一天一顆藥丸吃下去隱形了，不見了，沒人看到我了，這時候你要做什麼事？接受美國訪問的民眾居然高達百分之八十都說要搶銀行。這說明什麼，滿街都是強盜，那為什麼沒有搶呢？有警察、有保全還有針孔攝影機，一定被抓。如果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都要靠外在的規範，被動的來守規矩的話，這個世界恐怕不容易讓我們樂觀，但是這種情況是現在才有的嗎？古代也一樣在柏拉圖的對話錄裏面，理想國的第二篇，特別談到一個故事，他說利迪亞（Lydya）國的國王是誰呢？該傑士（Gyges），該傑士怎麼會變成國王呢？他有一個祖先本來是牧羊人，有一天，忽然地震了，山崩了，他牧羊的地方塌陷下去了，他到底下找到一個棺木，裡面有一個骷髏，手上戴著一個戒指，魔戒就是從這裡來的。他把戒指拿下來戴在手上，無意中把戒面轉向自己，就隱形不見了，別人看不到他了；他再把戒面轉回來，又出現了！他做了什麼事？他就把國王謀殺了，自己當國王。古代也是一樣，只要給你自由，讓你可以不要負責任，為所欲為，無所限制，如果一個人的限制不能由內而發，不能從被動變成主動，他的生命根本毫無價值可言，他只是一個生物而已，但他是一個人，這個人怎麼肯定自己的人性呢？就在於能夠主動面對自己。
我們從小唸論語，現在兩岸都開始國學熱，論語裡面有段話兩千年爭議不休，需要重新理解，就是《顏淵篇》的第一章：顏淵問仁，子曰：「克己復禮為仁」。這句話怎麼解釋，兩千多年爭議不休，不要說現在，朱熹也是這樣子解釋，把克己復禮分為兩半，克制自己的慾望來實踐禮的規範。這說法有問題，為什麼有問題？因為孔子因材施教，顏淵是孔子學生裡面最沒有欲望的，不要說孔子知道，說他一簞食、一瓢飲，在陋巷。莊子也知道啊，莊子裡面有一篇，顏淵很想去幫助別的國家，孔子說：「你還不夠」。顏淵說：「怎樣做才夠呢？」「好好修練」，到最後還是不夠，顏淵說：「您認為我怎麼樣才夠？才能畢業呢？」，孔子說：「你要守齋。」，顏淵說：「老師！我家很窮，三個月沒有吃肉，沒喝酒了，您還叫我守齋」。孔子說：「我要你守的不是這個齋，是守心齋，內心要守齋。」，這是道家嘛。（註2）
從莊子的話也知道，天下沒有人不知道顏淵很窮，毫無慾望可言，還短命死掉了，所以，孔子回答顏淵的時候就絕不可能跟他說：「你要克制欲望。」如果這樣說的話，跟因材施教對不上。這句話怎麼解釋？「克己復禮」四個字只能解釋為「能夠自己作主，去實踐禮的規範，就是人生的正路。」，為什麼？為什麼我這樣解釋？因為孔子講的整段話，我把它唸下來「顏淵問仁，子曰：『克己復禮為仁，一日克己復禮，天下歸仁焉，為仁由己，而由人乎哉？』」就這麼簡單，為什麼不把後面唸完畢呢？你要走上人生的正路是靠自己，難道要靠別人嗎？從後面就知道前面講的「克己復禮」是「能夠自己作主，去實踐禮的規範」。我們這一生不就是希望達到這個目的嗎？能夠自己做主去過這一生，去實踐該做的事。
我們常常會說孔子的偉大，他那一點偉大？我當老師，很清楚孔子的偉大，因為孔子說了八個字「學而不厭，誨人不倦」，我們把它講成學不厭，教不倦，雖然我在台大三度被選為優良教師，還沒有當過傑出教師，我很慚愧，因為我「學就厭，教就倦」，我們老師私底下也是一樣的，「又開學了」，聽到颱風的消息比學生還興奮呢？所以我崇拜孔子，因為他做到了而我們做不到，他把這種壓力變成他主動的力量，所以人生就在於化被動為主動，各位同學上了台大就要記得，你能否在四年之內做到這點，把被動化為主動，你這一生就會有不一樣的發展，這是第一個跟各位共勉的：從駱駝變成獅子。
那什麼叫做嬰兒呢？我們剛剛前面講過兩句話，駱駝就是聽別人告訴你，你應該如何，你應該如何。獅子就是跟自己說我要如何，我要如何，那什麼是嬰兒呢？嬰兒就很簡單說「我是」、「I am」、「我是」，「我是」代表什麼？我接受我的現狀，從頭開始，生命要準備重新出發，簡單說來，就是肯定現在的生命。對各位同學來說，「現在」這兩個字代表四年，我在唸台大，那個四年叫做現在。現在不是當下這一剎那，講當下這一剎那就沒有現在了，你剛剛講完就過去了，你要活在現在，活在當下，珍惜你現在所有的一切。
我在美國唸書的時候，有一件事情印象深刻，我在耶魯大學，有一位電機系的同學，身上整天背著一個書包，上面寫四個字「建國中學」，我很好奇，我說：「你到耶魯唸博士了，為什麼還背一個中學的書包呢？」他說：「你不知道，我這一生，最得意的就是在建中的三年，背這樣的書包，一到街上，所有的人都看你，過馬路可以橫著走！」我聽了當然很感慨，因為我不是唸建中的，每一個人都有選擇生活的自由。有一天，我在校園看到他倉惶失措，滿頭大汗，我問他怎麼回事？他說：「書包掉了」。到了美國唸博士班，還緊抱著中學書包不放，就像各位上了台大，還拿著小學的奬狀不放一樣，過去就過去了，人生不能重來，你只能把握現在，所以這說明什麼？你面對現在的挑戰，你可以把過去的經驗，跟將來的憧憬加在一起，增強你現在的力量。
我看到年輕的學生，難免想到在美國唸書的經驗。我在美國四年，每天讀書十二小時以上，為什麼？不這樣唸不能畢業，每天十二小時，那種生活是非人的生活，但是心裡想：再怎麼痛苦，再怎麼努力，最後還是會畢業，不能畢業就崩潰，沒有第三條路。年輕的時候有這樣的勇氣，就往前努力奮鬥。我在美國唸書，壓力真的很大，因為我們的母語是中文，英文是學來的，我們學哲學，一天到晚寫報告，都用英文寫，怎麼寫得過同學呢？在美國上課一定要講話，不講話代表你沒唸書，或者你聽不懂，但是講話誰不會呢？講中文，誰怕誰，講英文，誰都怕，一講就覺得怪怪的，這好像不太是我的意思，這個詞重覆好幾遍，是不是要換個詞？我在美國用得最多的字典，不是一般的字典，是同義字字典，你這個字要換一個意思來講吧！老講這個字，代表你字彙不夠，所以我在美國唸書開始很委屈，上課三個星期一句話都沒說，「是不能也，非不為也」十五個同學每一個人都表現給老師看，那裏有我們說話的機會呢？我們想說的時候，別人就搶過去了，絕對沒有人讓步的，絕對沒有人客氣，情況非常危險。到第四個星期才遇到轉機，出現了奇蹟。什麼叫奇蹟？當你準備好的時候，所出現的機會就是奇蹟。
第四個星期上課的時候，教授進來坐下，第一句話就問今天要討論的材料，有一本書叫什麼名字，這本書有誰看過？這是很簡單的問題，我立刻舉手，卻發現全班只有我一個舉手，同學一個個瞪著我，好像很生氣的樣子，我心裏想，幹嘛生氣，唸書有錯嗎？後來才知道同學們為什麼生氣，因為這本書在圖書館只有一本，被我借走了。這不是僥倖，也不是一種非法的手段，1980年電腦還不是很普遍，圖書館的書都要去書架上查，這本書放錯位置，差了三格，全校沒有人找得到，教授也找不到，被我找到。我合法借出來唸了幾個星期，沒想到上課的時候，機會來了，我舉手，老師也不相信，他說：「你上課沒講過話，怎麼可能看過這本書呢？」，我說：「我真的看過！」他說：「好，給你十分鐘，把這本書內容介紹一遍。」我的機會來了。
同學們英文比我好，好到什麼程度呢？我舉個例子，你就知道不要跟別人比母語。有位從愛爾蘭來的同學，英文特別好，他平常對我很照顧，有時候我不知道要開會、老師召見學生，他都會提醒我。有一天，他跟我說：「我最近寫了一首詩，你要看嗎？」我心裏想：我那有時間看你的詩呢？書都看不完，但因為他對我那麼照顧，我不能那麼無禮，別人好意借你看看詩，你就說：「拿來看吧！」我心裏想大概是Sonnet（商籟體）的詩吧！十四行最多吧！兩頁吧！他拿來一疊，他說：「這首詩兩千行」我立刻道歉，說我沒有時間看。我怎麼跟他比英文呢？他從愛爾蘭到美國唸書，一個週末想家的時候，拿起筆來就寫兩千行英文詩，我哭都來不及。但是我在美國唸書很奇怪，沒有自卑感，為什麼？為什麼沒有自卑呢？用功嘛，勤能補拙，沒有什麼其他辦法，就是用功，每天十二小時。
我就靠這一次起來跟教授說我唸書的心得，聽完我的說法，教授只說一句話，他說：「我教書十幾年，沒見過這麼用功的學生」。我們到美國唸書是外國人，能讓美國老師肯定你是用功的學生，實在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，但是我並沒有鬆懈，我在宿舍裏面還是每天讀書十二小時以上，到後來，宿舍裏面每一個見到我的同學都問：「你什麼時候崩潰？」唸書會崩潰的，我們沒有槍，也會拿刀，太可怕了！別人看你這樣唸書，他睡覺的時候，你還在唸，他起床的時候，你已經在唸，他不知道你什麼時候睡覺。他說：「你從那裏來的，怎麼那麼用功呢？」我說：「我從一個偉大的國家來的，叫做台灣。」他說：「台灣有什麼特別？」我說：「台灣有個偉大的制度，叫做聯考」在聯考的壓力下，我們從中學時代就養成堅忍不拔的毅力。
各位同學，記得你們中學六年嗎？你這麼辛苦是為了什麼？是為了上台大嗎？這是一個階段性的目標，你這麼辛苦是為了什麼？為了造就你自己。唸台大只是個過程，你將來還有更長的路要走，但是你年輕的時候，各位同學能上台大，一定代表你在中學六年，曾經約束自己，曾經下定決心努力奮鬥，放棄了許許多多的娛樂，但是現在不要忘記上台大絕不是由你玩四年，上台大是不同的開始，讓你得到不同的快樂－學習的快樂。
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學習的經驗，我既然是耶魯畢業的，常常會提到我在耶魯的一種心得。有一年耶魯大學的校長，在學生入學的時候，跟今天這樣的場合，只說三句話，他說：「各位到學校來要做三件事，第一，來學習；第二，要理解你所學的；第三，要品味你所理解的。To learn ,to understand, and to enjoy 要學習，要理解，還要享受」學習是一種快樂，你要能夠從裏面得到快樂，就要活在當下，這四年之內希望你少打工，少分心，要記得四年有個目標－脫胎換骨，四年之後，你才能跟自己說我準備好了，我可以成為第一流大學的學生。在台灣唸台大如果還沒有第一流大學生的自信，那你還有什麼希望呢？不要管別人唸什麼學校，世界排名前一百大、前十大又如何，重要的是你在台大唸書，台大對你來說就是一切。
我自己中學唸什麼學校，我唸一個私立學校叫做恒毅中學，在新莊。很多人問我：「傅教授！台灣最好的中學是那一所？」我說：「你問我嗎？我只唸過一個，一個就是最好的，沒有比較的，就是恒毅中學。」所有人都笑。我說：「你問我，我只能這樣回答，我絕不會告訴你某一個明星學校是最好的學校。」因為升學率並不代表學校是好還是不好，學校好不好還有很多其他的指標。重要的是你在唸什麼學校，而不是這個學校好不好；重要的不是你今天入學的時候有什麼表現，而是你畢業的時候有什麼樣的準備。台大之所以為台大，絕不只是招收到最好的學生而已，而是能夠經過四年之後，讓學生畢業的時候在世界上可以做第一流的競爭者，你不能做到這一步，台大有什麼意義呢？這是我們談到第二個，要能夠肯定當下的生命。
第三個就是要設法在唸大學的時候增加你的通識，我認為要以人文為主，沒什麼好考慮的，就是以人文為主。哈佛大學、耶魯大學都有核心課程，內容全部是以人文為主。我在美國唸書的時候，有個同學是化學系的，博士班的學生，經常跟我抱怨，說他在美國耶魯唸書唸的不快樂，我們是同學，常常在一起聊天，就問他為什麼不快樂？他說因為我唸化學系，我的指導教授有十幾個研究生，每到星期三下午叫做小週末，小週末的時候，教授帶著十幾個研究生，喝下午茶、喝咖啡，只有一個原則：什麼都可以談，就是不能談化學，為什麼？化學系的人聽到化學已經受不了了，讓我喘一口氣吧！give me a break ，所以禮拜三下午什麼都談，就是不談化學。但台灣去的學生糟糕了，因為他唸化學系，除了化學什麼都不懂，所以一到星期三下午就沒話說，別人問他說：「你不是台灣來的嗎？」那時候，大家都認為：「台灣是自由中國，不是有五千年文化嗎？可是看你的樣子好像沒什麼文化嘛。」
外國人最喜歡問什麼呢？你們華人以前有什麼觀念？你們怎麼看待男女關係？怎麼看待家庭關係？怎麼看待各種古代的東西？但是你唸化學，你什麼時候想過這些呢？這種文學的東西根本就毫不在乎，到美國才發現，別人對你有興趣，不是因為你唸化學，而是因為你後面有文化，你後面沒有文化的話，誰在乎你呢？這個世界上跟你一樣優秀的人比比皆是，每一年都有很多人，但是如果你有文化做資源的話，那個力量是幾千年的傳統。
我聽到這樣的抱怨，基於同學友誼，我就幫他忙吧！拿一張紙畫一個八卦，先天八卦圖，就跟他解釋，中國老祖先就用八個符號，代表八種自然界的現象，再延伸下去有無窮的象徵意義，那八個呢？乾、坤、震、艮、離、坎、兌、巽。代表天、地、雷、山、火、水、澤、風八個，跟他講解這八個各自的位置、有什麼作用，八卦太重要了。這幾年台灣最流行的是什麼？全世界也在流行韓流，韓國的電影、電視，各位知道韓國的國旗嗎？韓國的國旗就是我們的八卦選四個卦，上有天、下有地、左邊太陽、右邊月亮，叫天地日月，但是韓國為什麼分為南北韓呢？因為他國旗只有四個卦。
所以我跟這個同學畫個八卦跟他解釋之後，他聽懂了。隔一個星期三，喝下午茶的時候，他就影印了好幾份，發給老師跟每個同學，每一個人都看不懂，都對他非常尊敬，光靠這個八卦圖就可以讓外國人佩服了。他就開始講解，講了三十分鐘，大家都覺得太了不起了，真是令人羨慕，就問他說：「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呢？」他說：「大概五千多年前吧！」外國人更佩服了！因為，五千多年前，他們的祖先還在玩泰山的遊戲，這叫做「文化」。我們身為第一流大學的學生，跟世界各國的學生來往，能夠有點自信，因為有文化，別人也一樣。
我在美國唸書，第一年在宿舍裏面，來了一位希臘人，從雅典來的。各位可以想像我們學哲學的人，聽到雅典兩個字眼睛就一亮，因為雅典有誰呢？蘇格拉底、柏拉圖、亞里斯多德，我看到雅典來的同學跟我同寢室，很興奮跟他聊天，因為他長得確實很像希臘的很多雕像。我就跟他說，我們來談談柏拉圖吧！他嚇一跳，他說柏拉圖我聽過，他幹什麼的。並不是雅典來的就懂柏拉圖。但是全世界的人聽到「雅典」就想到柏拉圖。他是數學系的，他說：「我知道柏拉圖的名字，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。」我聽了很失望！同學們將來出國到全世界各地，別人知道你從台灣來的，也一樣的問你，你從台灣來的，你是什麼文化？中華文化。好，跟你請教老子，你知道老子是誰嗎？
我有一個朋友叫做楊照，主持電台節目，有一次，在訪問我的休息時間，跟我講一段故事。大陸上有一家跨國公司，從台灣找了一位女性工作人員到大陸去，那家公司裏面招聘的人大部份是留美和大陸本地人才，台灣去的就這位小姐，個子小小的，別人不太在乎她，大陸上人多。一直到有一天，美國總公司傳來一份電報，請你們趕快收集一下李耳的資料，李耳是誰？這些大陸上的幹部們個個面面相覷說：「李耳是誰呢？」台灣去的小姐說：「李耳就是老子。」所有人才對她刮目相看，問她說：「你怎麼知道呢？」「我們中學就唸過了。」
同學們千萬不要以為你們以前所唸過的是沒有用的，你們所唸過的，是很有用的。我上星期才從大陸回來，在大陸講學四十天，他們正在國學熱，但是現在所熱的程度只是表面而已，幾個人寫寫心得就全國瘋狂。我去的時候跟他們談儒家、談道家，他們聽了之後都覺得很有道理。我去年在大陸六所大學巡迴演講，復旦大學、浙江大學、北京大學、北京師範大學、中國人民大學、清華大學，都是大陸前十名的學校，演講的時候，他們的同學年齡跟各位差不多，都非常的專注，為什麼？我談的是孔孟老莊的思想，他們對自己老祖先的思想開始有興趣了，他們有一種文化的鄉愁，所謂國學的狂熱，為什麼？因為中間有斷層，叫做文革。很多人就問我：台灣有沒有國學熱？我說台灣沒有國學熱。因為台灣的國學從來沒有斷層，同學們中學都在唸一些文化基本教材，要考試，有誰喜歡要考試的東西呢？畢業之後就放在一邊了。很久很久以前，我女兒唸高一的時候，開學一個星期就回家抱怨，孟子怎麼那麼喜歡講話呢？他一講話我就要背。但是各位同學，當時以為是辛苦，以為是壓力，現在回想起來才知道是福氣，能夠有機會學習自己的傳統。
很多人到台大來都不了解一件事，哪一件事？台大有傅鐘，台大有傅園，為什麼那麼大的一個大學，要用傅斯年校長的姓來作為鐘、作為園的名字呢？他當校長其實只當了一年多，後面有多少校長可以當八年、十年的，那為什麼就以傅校長一個人來作為象徵呢？當然是一個時代的特色，但有一點不能忘記，他當校長的時候規定，（那時候沒有什麼校務會議，一點也不民主，校長說了就算）他規定什麼？學校的學生必修兩門課，第一個孟子，第二個史記，學生們只好起來唸，那時候很窮，冬天的時候，很多流亡的學生，冷的要命，就起來唸「我善養吾浩然之氣」，唸的時候就不冷了，從內在可以發電，至於外在的生活就不太在意，知道人生有更高的目標值得奮鬥，你沒有經過奮鬥，你沒有經過掙扎、煎熬，怎麼可能成長呢？所以他後來受到很多人的懷念，他是有特色的。
當時台大的升等也還沒有上軌道，很不合理，傅校長就到各個班上聽課，有一次他到一個化學系教授的班上，別人說：「你又不懂化學，你學歷史的，你聽什麼？」他說：「我聽不懂，但是我看老師的樣子是不是很認真，是不是很認真回答學生的問題，我不懂化學，我至少知道老師的表現吧！他是心不在焉，毫不在乎，還是如何？」這傅校長到很多班上去聽，到了升等的時候，有人反對，他說：「我聽過這個教授的上課，很認真，你應該讓他升等。」當時的校風不一樣，現在通通上軌道了，大家按規矩來，但是，各位同學你們的責任是一樣的，就是把書唸好，設法能夠在四年之內變化氣質，建立自己的風格。
大學生活的內容很豐富，一般分做三方面：第一是課業，第二是社團，第三是交友。同學們要妥善分配，西方出一本書叫做《如何唸大學》我只是把裡面的觀念跟各位分享。哈佛大學有位教授費了好多年的時間研究，哈佛大學為什麼成為哈佛大學？他說：「哈佛大學的學生，每上課一小時，回家唸書、複習、預習準備，二點五小時。」我在台大教書那麼多年了，到今天已經超過三十年了，我跟學生的約定是「你上課一小時，回家複習一小時」我不敢讓你們做哈佛大學的學生，為什麼？你們選的課隨便一算都是十七、八小時，哈佛大學的學生選課很少超過十二小時，為什麼？讓你充分消化，讓你充分理解，所以他上課一小時，回家唸書二點五小時，他上課十二小時，回家唸書三十小時，每週上課十二小時，唸書三十小時，四十二個小時唸書，所以成為哈佛大學。
我常問我的學生們，你上完課之後有沒有複習？（很少）。下星期上課的時候，原封不動筆記帶來了，像張白紙一樣，到考試的時候再拼命地準備。同學們也可以做個測驗，兩、三年前美國有一所學校做過的實驗，我建議台大將來也可以做這個實驗。放暑假開始一個月之後，學校緊急通知各班第一名同學回到學校，這些學生玩瘋了，聽到學校通知，趕快跑回來，以為又有什麼好事，結果坐下來把上次期末考的題目重考一遍，最後發現沒有一個人及格！太誇張了吧！
我自己年輕的時候也不用功，辦很多社團活動，但是我真的唸書，真的覺悟是在美國的四年，那時候才發現說人的生命啊！你如果錯過任何一個階段，都是不能補救，不能挽回的，當然你可以說我學到很多教訓，以後設法好好去加倍的努力，但是你有沒有想過，你加倍的努力，恐怕身體也吃不消。所以唸書要有計畫，你不要每一科都想拿第一了，這是大學，不是中學，大學裡每一科都拿第一會被人嘲笑：「這個人還在唸中學嗎？」你有社團活動，發展自己的興趣，跟別的同學志同道合的，好好的在裡面培養領導的能力，培養合群的方法，還有交朋友。
大學時代是交朋友重要的階段，因為這時候沒有什麼社會上複雜的利害關係，大家志趣比較接近，所以你要合理的分配自己的時間，但絕不要忘記四年轉瞬即逝，今年是二００七年，我們今天在這邊談話，四年很快就過了，二０一一年的時候，各位同學就將畢業進入社會，你準備好了嗎？你有足夠的價值觀嗎？你知道人生的方向何在嗎？人生有什麼意義嗎？你在大學時代如果沒有想清楚的話，你永遠都不容易想清楚了，因為大學時代，你思考這些問題可以整夜不睡覺，可以跟同學整夜討論，你有問題的時候，圖書館這麼多書，學校這麼多老師。我在耶魯大學唸書最感動的是什麼？一個老教授下課的時候，想從教室走回研究室，至少半個小時，為什麼？學生圍住不讓他走，沒把話說清楚，不讓你回研究室，好學啊！每一個人都問，你上課講這句話什麼意思？教授只好回答說：「饒了我吧！下次上課再說吧！」我親眼看到老教授慢慢走，學生團團圍住不讓他走。我們台灣大學也有研究室時間，在美國大學的研究室時間你要排隊登記啊！冬天的時候下大雪，學生們就排在教授的研究室外面，排不下就排到研究室外面，戴著雪帽，甚至有的撐著傘，等著跟老師見面，多久呢？為了十分鐘，也要慢慢排隊等候。你看到那種場面，就覺得學問的莊嚴，學問的神聖啊！但是我們在台大，當教授的人很少被學生包圍過，研究室也空空的，學生說要來又不見了，最多的問題是什麼？學生有各種問題出現的時候才來找老師，已經來不及了。
兩年前我碰到一個學生，他選我的西洋哲學史，是必修課，期中考沒來，怎麼畢業呢？怎麼及格呢？我就問助教，學生為什麼沒有考試？助教說一句話我就閉嘴了，助教說：「他有憂鬱症。」我就不敢講話。我們在學校聽到有人有憂鬱症的話，都不敢說話了，因為誰說話，他若出了事，就叫做「駱駝背上最後一根稻草」，我們不問他以前發生了什麼事，只問誰說了最後一句話，誰？你說的你就負責，所以我聽到學生有憂鬱症，一句話都不敢講，只能說算了，不要管他了。結果第二個星期，上課以前，有人敲門，我一看，一個女學生進來，神容憔悴，我問她什麼事，她說：「老師，我給你看假條。」我一看，重度憂鬱症，我立刻從書架上抽一本書，問她什麼名字，她嚇一跳，本來以為我要駡她的，忽然看我好像很友善，就跟我講名字，我就簽名送她一本書。我平常不送書給學生的，因為學生太多了，她喜出望外的跑掉了，我就不管這個事了。隔了一個星期，上完課，一個學生跑到我前面說：「老師我要補考」，我說：「為什麼補考？」她說：「上次我請假」我一看果然是她，就說好啊，去補考，就不另外扣分了。一年下來，我因為寫過她的名字，助教改完分數，我就看一下分數，我看到她的分數平均九十分，我對台大的學生有憂鬱症，只能用這種方式，你可不要騙我說你有憂鬱症，要我送書給你。
我們在一個學校，叫做一個團體。你要讓它親密，你可以很親密；你要讓它疏遠，可以幾年之內沒有見過這個老師，沒聽過這個老師，全看你自己。你們是過客，我們老師是歸人，從台大離開了，就準備接受生命最後一關，你們要把握機會，你們如果在四年之內不能好好利用台大的老師們、台大的圖書館、各種資源，這是你自己浪費機會、錯過了機會。所以，今天我代表老師們跟各位同學談這些話，我給予你們的觀念就是尼采的精神有三種變化：第一變變成駱駝，代表你要有駱駝的精神，忍耐、用功、奮鬥。把傳統的包袱接過來，繼續傳承下去，當然還要承先啟後、溫故知新。第二個變成獅子，希望你們畢業的時候，每一個人都可以說我要做什麼，做我自己要的，這是我的主動的生命，我自己負責。再進一步呢，要能夠活在當下，我就是我現在的生命，如果我今天不能快樂，我將來怎麼可能快樂呢？我的生命就是當下，這四年好好把握住，然後呢？利用在大學的機會，台大有文學院，有法學院，這種文法方面的學院、藝術方面的學院，是非常難得的機會，你可以從裡面得到人文的資源，其它學院各有各的任務，不用我再介紹了，都非常的熱門，非常的好，我今天就把這幾個觀念跟各位同學分享，謝謝各位。
註1：四不（1）考試不作弊（2）作業不要抄襲（3）在教室不要喧鬧（4）腳踏車不要亂停
註2：莊子《人間世》：顏回見仲尼，請行。曰：「悉之？」曰：「將之衛。」曰：「悉為焉？」曰：「回聞衛君，其年壯，其行獨，輕用其國，而不見其過。輕用民死，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。民其無如矣。回嘗聞之夫子曰：『治國去之，亂國就之，醫門多疾，願以所聞思其則，庶幾其國有廖乎！」
仲尼曰：「譆，若殆往而刑耳。夫道不欲雜，雜則多，多則擾，擾則憂，憂而不救。古之至人，先存諸己，而後存諸人。所存於己者未定，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！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，而知之所為出乎哉？德蕩乎名，知出乎爭。名也者，相札也；知也者，爭之器也。二者凶器，非所以盡行也。且德厚信矼，未達人氣，名聞不爭，未達人心。而彊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，是以人惡有其美也，命之曰菑人。菑人者，人必反菑之，若殆為人菑夫！且苟為悅賢而惡不肖，惡用而求有以異？若唯無詔，王公必將乘人而鬥其捷。而目將熒之，而色將平之，口將營之，容將形之，心且成之。是以火救火，以水救水，名之曰益多。順始無窮，若殆以不信厚言，必死於暴人之前矣！
且昔者桀殺關龍逢，紂殺王子比干，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，以下拂其上者也，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，是好名者也。且昔者堯攻叢枝、胥敖，禹攻有扈，國為虛厲，身為刑戮，其用兵不止，其求實無已。是皆求名實者也，而獨不聞之乎？名實者，聖人之所不能勝也，而況若乎！雖然，若必有以也，嘗以語我來！」
顏回曰：「端而虛，勉而一，則可乎？」
曰：「惡，惡可。夫以陽為充孔揚采色不定，常人之所不違，因案人之所感，以求容與其心，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，而況大德乎，將執而不化，外合而內不訾，其庸詎可乎？」
「然則我內直而外曲，成而上比，內直者與天為徒，與天為徒者，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，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，蘄乎而人不善之邪？若然者，人謂之童子，是之謂與天為徒，外曲者，與人之為徒也，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，人皆為之，吾敢不為邪，為人之所為者，人亦無庛焉，是之謂與人為徒，成而上比者，與古為徒，其言雖教，謫之實也，古之有也，非吾有也，若然者，雖直不為病，是之謂與古為徒，若是則可乎？」
顏回曰：吾無以進矣，敢問其方？仲尼曰：齋，吾將語若。有而為之，其易邪？易之者，皞天不宜。
顏回曰：回之家貧，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，若此則可以為齋乎？曰：是祭祀之齋，非心齋也。回曰：敢問心齋？
仲尼曰：若一志無聽之以耳，而聽之以心，無聽之以心，而聽之以氣，聽止於耳，心止於符，氣也者，虛而待物者也，唯道集虛，虛者心齋也。
hi
回覆刪除